第二天一到报社，宋浴秋就去找邵闻天问好，又假装不经意地感慨那组画何其价高。邵闻天近来与他亲近了不少，对他很有改观，这时候也不多隐瞒，说道：“报价一千两黄金着实太高，但听那边话里头的意思，这是报给洋人的价。卖家有心把它们留给我们国人，大致能压价一半。不过就算压价一半，五百两黄金也不是寻常人能出得起的。”
宋浴秋不由得凑近了问道：“要是洋人找中国人出面买，那岂不是吃大亏了？”
邵闻天笑笑：“能有这样的手笔收画，必是这沪上的名流绅士，谁会随意替洋人做买办？如此有碍名声啊。想必卖家那儿也会打听清楚这买家的来历。”
宋浴秋被一点拨，心下更明白这事儿办不了了。他总不能以洪门二当家的身份出面，只怕人家根本不敢和他有什么沾染。
邵闻天察觉出他对韩干那些画尤其在意，之前倒是没看出他有这样的学问，这时候不免劝道：“此等奇珍，普通人恐有怀璧其罪之嫌。当年我家保有韩干的画，引来多方觊觎。我父亲为求得‘金鸡纳霜’为祖父治病，可谓到处奔走。有人趁乱打劫，不许典当行收取，我家只得将画卖与了他。由此可见，连城易脆，非贵胄甲族不能存。”
宋浴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，讪笑道：“我得先有这么多钱，我可买不起这画。”
邵闻天点点头，示意他回去干活。
宋浴秋回到自己的座位，拉开抽屉取出那枚怀表。怀表上的表链之所以佚失，是他当年前往马来时行李丢失，只得拆卖了换钱。他要谢谢奉溆意用度豪奢，怀表表链亦是十足的纯金，才能勉强换到一个好价钱。
这么想想，在如此有钱的奉溆意身侧一年的时间，他只赚了一枚怀表，其他的什么都没带走，甚至不如拿了人家满满一匣子珍珠的小王爷毓瑢。而如今他却要为奉溆意随意送与人的东西烦恼，岂不吃了大亏？
何况他也确实没那么多钱。礼信堂纵然有钱，那也是明英名下的产业挣的钱。他当初婉拒了入股分红，每年明面上就只有报社工资的进项。他又是个仗义疏财的性子，结余给自己的活动经费随手拿来接济帮中兄弟是常有的事。自己当着自由自在的光棍汉，这么多年下来竟是一点儿储蓄都没有的。现在明英还在广州，他也开不了口问大哥借这么大笔钱。宋浴秋这么想着，决定不去管它。
这天他恰巧又收到了明英拍来的电报，说广州这头廖先生已经安葬，他一切皆好，将择期回沪。宋浴秋再次模拟了下他张口向大哥借五百两黄金的情形，大哥大概会以为他在外沾染了什么不良嗜好吧。
宋浴秋这么无精打采地过了一天，下班后坐上庄柯的车去吃饭。前些日子他同庄柯提出分手，说起了庄柯那位笃信天主教的母亲，她老人家是绝不会同意他们俩的关系的。庄柯确实有疑虑，但也说得很明白，他自己并非教徒，无须遵从信仰。宋浴秋心知自己不久的将来就会离开上海，届时这段感情会无疾而终，心里未免有些无可奈何。说到底，就不该随便招惹男人。宋浴秋深以为然，深为后悔。
但庄柯实在是个体贴又善良的人，每每总叫宋浴秋不忍心拒绝。
两个人吃过饭后庄柯将车子开向爱多亚路，准备去上次那家卡萨诺瓦舞厅。
上回宋浴秋大闹了舞厅救走左净生，不大想去自投罗网。庄柯却说那里驻唱的歌手是上海滩唱得最好的红歌星们。况且上回他们待人如此无礼，他偏要再去，再有不敬就好好讨个说法。
宋浴秋发现庄柯其人其实是有股拗劲在身的，想想也是有趣，他便也憋着坏答应了。庄柯说得对，再有无礼他就趁机再去打砸了出气。
两个年轻人驱车至舞厅门前，上回被蒋福他们砸坏的玻璃早就补好了，用的还是法国舶来的彩色玻璃，价值更是不菲，可见这老板大手笔。
上海滩上还活跃着的青帮大字辈也就七八位，宋浴秋不知道这背后老板到底是哪位。但看着外面一排和会审公廨二楼相似的彩色玻璃，他心里暗暗想这老头品味还是不错的。这么想着，他难免想起虞西敏那个突兀的吻，立时清咳了几下打断自己的思绪。
门童也不知道是真的没认出来宋浴秋还是别的缘故，大大方方恭恭敬敬地把两人领了进去。宋浴秋想着上次过来定了三楼包厢结果听歌都是打架时候抽空听的，心里很为自己的钱过意不去，因此这回还是定了贵宾席雅座，誓要好好享受一次。
两个人被侍者领着从门后的旋转楼梯走向三楼，还是走到宋浴秋上回要的那间半开包厢门前。侍者开启了包厢内的电灯，桌上依旧摆着娇艳欲滴的玫瑰花，包厢内香气扑鼻。
庄柯要了酒，宋浴秋摇摇头不喝，另点了一杯果汁。
亲戚或余悲，他人亦已歌。左净生没有亲戚，他的死没有牵动多少悲意，反倒是原本萍水相逢的人们还念着他。
宋浴秋将围帘拉开，望向舞台中央。当日他拉着左净生从后台跃出，跨过舞台一路奔逃，情景似乎还在眼前，他还以为他真的救下了人。或许他既惋惜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，又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不甘心。